(五) 余伯楷:人生灾难从1958年开始
(五) 余伯楷:人生灾难从1958年开始
《五八劫》(五) 余伯楷:人生灾难从1958年开始
发布者 guzheng 在 08-03-22 0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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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58年属鸡,人们常说:“鸡叫了,天亮了,表示黑暗已过大地开始光明。”又说:“要得发,不离八。”这就是说1958年应该解释为非常吉祥的年 份,然而58年真的吉祥么?我认为正好相反,它是苦难之年、灾害之年。58年成都会议树起的“三面红旗”,其中恶果之一就是在全国饿死了三千万人,其功过 历史自有评说。
也是这个带“八”的1958年对我来说更有切肤之痛,刻骨之恨。1952年我有幸考入了百年名校——成都七中(当时叫成县中),后来在初升高的考试中又以 8:1的比例升入该校高中学习。由于学校硬件基础好,师资力量雄厚,加上本人的刻苦,所以我一直以优异的成绩念完了高中。本想高考高中金榜题名以报效祖 国,并慰亲友,但是谁知道一场名为58中学生社教运动却改变了我的命运,并让我万劫不复。
当时社会上的整风反右已接近尾声,而我们的运动却是这场整人运动的继续,所不同的是整人的对象由成年人变成了未成年的中学生。
我的母亲虽然是一位普通的家庭妇女,然而那场惊心动魄的反右斗争已使她预感到我们这次集中学习的“凶多吉少”。因此她在送我到学校时告诫了我一句话:“娃娃,要少说话。”我当时还觉得她太多虑,然而以后残酷的事实印证了她的预言并让她遗恨终生。
在集中学习前,我校一位叫张玉如的老师,当时她已是教导主任,中共党员,很“亲切”的对我们说:你们一定要放松,现在全国各行各业都在搞大跃进,教育也要 搞大跃进。所以这次你们集中学习不会影响你们的毕业考试,今年升大学的比例是很高的。主要是让你们去给学校提提意见,看如何把学校办成真正的社会主义学 校。听了她的讲话,我想到这次学习非但不会影响我的升学梦,而且还是一个热爱学校的学生报答学校履行职责的绝好机会。
第二天,在13中的大操场进行了学前动员,当时任市团委副书记的章文伦在会上大讲国际国内大好形势,鼓励大家大胆向党交心,指明了“三个放”的方向,信誓 旦旦的许下了“三个不”的诺言。使得大多数同学消除了顾虑,放松了思想。然而就从此时此刻起一个狠毒的虚伪的承诺,连同引蛇出洞再致命一击的阴谋开始了。
运动一开始,同学们的发言大多是些与政治无关的东西,如某个老师教学质量差,育人方法不对,学校伙食应怎么改善才能有助于同学安心学习之类,而我则谨遵母 训一言不发。这种现象当然是学部领导不愿看到的。于是第二天便组织我们到另一学部(成都四中)参观学习,这里的气氛就不同了,大字报的内容质量也高多了, 不仅涉及国内政策而且对国际形势也有独到之见解,有人还上缴了父亲在国民党时代当军官的军刀。参观回来,学校领导号召我们向别的学部学习,放下包袱大胆鸣 放。小石头已经溅起了细浪花,学部领导及时使出了两个狠招:一是向大家散发了作为辩论参考的提纲,这是一篇不加批判的社会上右派份子的言论(特别是党的领 导、历次运动,农村政策)让这些幼稚纯真涉世不深的未成年人在热情的鼓动下落入陷阱。二是组织部分早已交底的积极分子(每班大约二三名)现场说法,带头触 雷,引诱其他同学碰礁。
两招一出,果然生效。大家的热情被煽起了,会上发言的内容贴大字的内容,也合符学部领导的胃口了。我当时就是在这两招,特别是后一招的作用下忘记了母亲的嘱咐,自毁了堤防,上当受骗的。
当时在我们班上有一个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比我大几岁的女同学,我们都尊称她为大姐,她不仅是班团的干部,还是一位共产党员。这时她主动的接近我,向我讲上 甘岭战役,讲被宣传得热火朝天的志愿军女战士张道华,瞎眼救护伤员的故事。最后她告诉我,她就是张道华的战友,这些全是假的,是共产党用来搞宣传的,她对 我说:“共产党从来不说真话的。”她和我的谈心使我为之一震,我想:如果说我们这些出生不好思想落后的学生,对共产党有这样那样看法是偏见的话,那么身为 班团干部的共产党员学生的思想又怎么解释呢?看来共产党是有点问题了,向它提点意见让它改进,不正是学部领导的希望吗?不正是一个正直爱国爱党的学生该做 的吗?我就这样热情地跳下了当局早已布好的陷阱,而且永远爬不出来。
对于这位“大姐”,我至今仍能回忆起她阴险的面容。然而,我还是不愿提她的名字。因为有一天我们同学如果有机会再聚会,她将为她的助纣为虐的行为无地自容,她的子孙也会为她的卑劣作为而蒙羞。
既然防御的堤口已冲开,汹涌的洪水便会奔腾而至。我并无文体“细胞”,在学校就是一个酷爱读书的书呆子。阅览室里经常能找到我的身影。对于毛泽东的书当时 很多人很少问津,但我却熟读了《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矛盾论》《实践论》这些单行本,有些段落我至今尚能熟背。对照当时中共的作为。联想起我那 位大姐同学的谈话,我在会上讲了:刚解放时的中央人民政府,六位副主席中大部是党外人士,确实像个联合政府的样子。很快召开了第一届全国人大,主席和副主 席都变成了中共人士,这哪还像个“联合政府”?中共不是在搞党天下么?而某公岂能在入住中南海当了马克思+秦始皇后,就忘了在延安的承诺,忘了在“论联合 政府”一书中的论点主张,这不是以欺骗得天下么?我家当时住在永靖街,距盐市口很近。我又没有住校,因此对当时的所谓“二师事件”有比较直观的接触和了 解。当时二师的学生上街张贴大字报,被盐市口派出所的民警撕毁。学生为了表示抗议,找派出所评理,然而大部份学生被强行驱散,少数学生被捕。(后来被开除 学籍,勒令退学甚至劳动教养的大有人在。)我怎么也想不通,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人民享有充分的民主,咋会发生这么霸道的事呢?连资本主义国家都有像英国这 样的“海德公园”式的民主,我们却不准人讲话?社会主义比资本主义究竟优越在哪里?这件事情我对少数几个同学摆过,而我的看法则是在会上向大家讲过。
我家的亲友多,有一次一个叫蒋二娘的远房表亲来我家看我父亲。当我们问到蒋二爸还好么时,她哭了,哭得非常伤心。她向我们讲了农村搞统购,基本上把农民种 的粮食都统购完了,在农村家家都得了水肿病(严重营养缺乏所致),蒋二爸临终时只说了一句话:“二娘,我想吃口米汤。”二娘噙着眼泪对他说:“米都没得一 颗了,拿啥子给你熬米汤嘛?”蒋二爸死了,带着空空如也的肚皮,带着对一口米汤的企盼走了。这件事对我和全家的震动都很大,我怎么也想不通,那两年一不天 干二不水涝,在天府之国号称“金温江”的一个勤劳的农民家里,种粮食支援国家建设的普通农民,咋就会与一颗米都无缘呢?在会上我是含着眼泪向大家讲了这个 痛心的故事,最后我说制定政策要搞调查研究,要讲科学,不能为了讨好哪个而硬下指标,把人都饿死了。
运动到了后期,像我一样的羔羊一只只落入了陷阱,“反击”就开始了。当局者为辉煌的战果弹冠相庆,包括我在内的约占近30%的三四类学生成了无帽右派,被狠批猛斗后打入了另册。从此时此刻起,他(她)们的大学梦毁了,青春毁了,终生毁了,苦难的人生之旅开始了。
我在毕业考试时,各科成绩都是5分,只有俄语一科稍差为4分,然而我连毕业证也没有拿到。原因是我的政治不及格(2分),只发给一张结业证。拿到这张并不 沉重但又沉重得让我几乎拿不起的纸,我仿佛是拿到了一张“死亡通知书”。躲在家中几乎哭了一个晚上,内心充满了痛苦和愤怒。我并不后悔我在“社教运动”所 说所写的一切,因为这是良知的驱使,是正直人的真言美语。我是为一种上当受骗而痛心疾首。然而灾难并未结束,噩梦才刚刚开始,一场更大的骗局正张网以待, 它才真正的毁了我的一生。
运动结束以后,我收到一张四川省建设厅的通知,大意是:我们已收到你的全部材料,请于某月某日到厅干部处报到。我如期到干部处报到后,他们又给了我一张到 省建三公司干部科报到的通知。我在三公司报到后经过几天的学习开始分配工作。结果是到省建三公司三工程处劳资科报到,通知上明明写着此人是来当工人的。当 干部变成当工人,思想上尽管有些矛盾,但是还能接受,因为当时三公司六个处有职工一万余人,别人能活下去,我又有什么特殊呢?只不过自己有点文化罢了。然 而一到工地我才恍然大悟,这哪是我生存的环境,这是为我这个“无帽右派”学生量身定作的变相劳改场所。政治上受歧视,遭人白眼,被领导以极侮辱人格的语言 挖苦奚落,劳动上是哪类活重、苦、脏就有你,我提出是否让我学门技术,因为我毕竟有高中文化,但得到的答复是:“你这种人还想学技术?”工资呢是每月13 元。我想我才十九岁,这不是明摆着要让我在这里屈死、累死吗?我还能忍受下去么?可我已经委曲求全的忍受到相当长的时间和程度了。凭着我这叛逆性格,凭着 我对两次上当受骗的感受,对执政当局阴狠毒辣的本质有了进一步的理性认识和质的变化,我必须从对它尚存的一丝幻想中挣脱出来。此时此刻我再也冷静不下来 了,再也理性和克制不下了。于是写了一些文字以作发泄。然而,就因此新老旧帐一齐算,领刑13年。刑满后尚戴了反革命分子帽子(后来四类分子摘帽才解下此 绳索),强制留场至今名曰刑满释放留场就业人员。每月仅发不足400元的生活费,无任何福利可言。真可谓是必将“置之死地而后快”。
在服刑期间,我曾几次与死神和杀头擦肩而过,过着绝非常人所能想象的苦难生活。多少个月圆月缺,多少个夜雨朝晴,我只能独自一人抚摸自己那痛彻肺腑的伤痕,回味自己充满血泪的苦难人生之旅。
为了不该忘却也不敢忘却的那段苦难史,为了告慰那些同我一样命运同受屈而冤死的难友。本人正着手写一部自传体小说,暂定名为《凄风苦雨漫漫路》,但愿它早日问世以让后人更加珍惜和热爱民主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