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五八劫》序
她们惹祸,忧患缠身,回想起来,皆缘于退回去五十年前二月的某一天,小女生杨刚虹跑来说:“流叔叔,我们学校有同学想见你。”当时四川省内报刊正在猛批《星星诗刊》创刊号登载的《草木篇》,上纲已到“反党反人民”和“仇恨新社会”的高度。我心头很恐惧,本该谢绝才是。怎奈杨刚虹是我饭碗所在的省文联领导人沙订的幺女,那年不过十二三岁,在成都七中读书,脸貌乖,嘴巴甜,笑得又天真,我怎好谢绝,便点头同意。这一点头,祸根就埋下了。后悔莫及,我是不祥之鸟害人精啊。
几天后的星期六下午,乖甜的小女生真的带着同学到布后街2号进大门倒右拐的花树庭院来。院南隅,窄阶有苔痕,门窗北向,是我居室。闻声出门来,见来的不是小女生的同班同学,而是高五八级的大女生,而且四个,个个娴静娟秀,使我深感意外。室内太窄请她们挤坐。她们懂礼节,站有站像,坐有坐像,从不喧宾夺主,也不语及市井俗事。总是聆听我谈文学,讲历史,摆龙门阵。也多次请教语文课方面的问题,而我回答往往和课本上的说法有出入。由此我知悉她们已读了《邹忌说斉王纳谏》和《诗经·秦风·蒹葭》,她们要改编“蒹葭苍苍”为歌舞表演。进而知悉她们各科成绩都很好,是班上的优秀生。报刊上正在批判我,她们也看了,心中有疑问,求证于我。见我不愿深谈,也就不便追问。她们很知趣,便换个话题安慰我。有时她们也自己交谈,不干扰我。
此后每逢星期六下午,她们四位放学后都来看我。听我天南海北漫谈,总要天黑了才一斉辞归。旧历除夕又送礼品来,还烤年糕吃,笑语融融,一家人似的,当我做大哥。不久,《草木篇》批判暂停,上面要缓和气氛,解除知识份子的顾虑,引导大家“大鸣大放”提意见“邦助党整风”,我心头的恐惧亦隨之而化解。她们当然比我更幼稚,到我这里来,显得更快活。到这年的盛夏,反右派斗争运动都开锣了,她们四位还请我去望江公园游玩端午节,沿河看风景。就在这时,我告知她们不要再来看我了。她们听从,人不来却写信来。一封又一封劝喻我想开些,未来会晴明。我虽然已感知未来的险恶,忧心如焚,却不便于向她们说,所以回信都说些乐覌的话,免得惊吓她们。回她们四位的信都是“本市东锦江街22号陈秀芳收”。这里该交代她们的姓名了:郑世瑛,曾昭容,邓静谷,陈秀芳。有一天陈秀芳惊惶跑来说:“你的回信上靣检查过了,由居委会主任交给我的,还狠瞪我两眼!”我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把来信全都退给她们,虽然那些信上没有一句违法的话。哈,想起了。记得有一封信上她们开玩笑,把我画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古装美女,有一双瘦长的白鶴腿。爱嬉笑,不知忧愁的少女,她们曾经是。
到这年的伏暑,我已被揪出来“过堂交代”,她们克制不住同情之心,又来看我。一次,两次,不听我劝。第三次,她们就受辱了。一张彩色漫画贴在进大门倒右拐的拱门左边,她们来就看见。漫画构思极有水平,怵目惊心。画面上是一块血红的烂肉,四只苍蝇飞来。事过五十年之久了,人们还记得“四个苍蝇小姐”。那时她们头脑糊涂胆子大,公然提抗议。此后她们四位命运多舛,那是注定没改的了。
“过堂交代”弄得痛苦难堪,她们又约我出去见面,告知我近况险恶。公安部门和省文联专案组均有专人找她们多次谈话,要她们揭发我的罪恶言行。难得她们正直纯洁,没有一字玷辱我的名誉。又一次约我出去,郑世瑛问:“报上说你毒害我们,对我们讲社会上好人少,坏人多。我们记得你讲的是好人多,坏人少。你为啥要那样交代呀?”我说:“那样才能过关。”她们由此而知什么叫“运动”,什么叫“认罪”。此后风声更紧,她们不敢再与我通消息了。
是年深秋,反右派斗争运动推向高潮,波及全市中学校园。详情请看这部巨著《五八劫》吧。我亦风闻一点,知悉郑世英,曾昭容,邓静谷,陈秀芳四位皆被恶名,惹下大祸,她们不但从此坎壈,前途无望,而且名誉被污,终身莫浣。与她们四位同时受我株连的,还有成都六中初中小女生金国富,被迫远走兰州,易名金敏,历尽酸辛。金国富扱聪敏,是班上优秀生,爱好文学。她更早些,1956年秋,每天下午放学后,来我这里做作业。悄黙无声,从不干扰我的写作。她家住岳府街12号,距布后街2号近,故常来。还有她带来的万小林,也是六中高五八级的大女生,万小林家住酱园公所街,太远,故不常来。她们两位在学校内怎样被收拾,她们多年后来看我,一字不说。真的是“休提起,提起泪洒江河”。
至今事过五十年,仍未见有个“说法”。整我我不怨,我端了公家的饭碗嘛。何况又“改正”了,其后又捞了一些好处。那些中学生娃娃,天真未凿,怎忍得下心收拾他们和她们啊。《圣经》有云:“出来如花,又被摘下。”不写了。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