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王建军:今天的感想(四篇)
(二十三) 王建军:今天的感想(四篇)
(二十三) 王建军:今天的感想(四篇)发布者 yq 在 08-04-26 09:03
王建军:今天的感想
三天前,我们几个参加过五八社教的中学同学应邀去某县,与当年五八社教中划为三四类的学生座谈。座谈从上午十时至下午五时,在长达近七个小时的座谈中,有 四位年近七十的同学含着悲愤的心情,讲述了他们当年的坎坷遭遇,听得人十分辛酸。“我现在觉得像个人了,可是1958年是谁?是什么原因,把我们从人变成 鬼的呢?这个问题该谁来回答呢?!”这是其中一位同学在叙述完他的坎坷人生后的问话。
回来以后我把当时的记录和录音整理成文,为了担心纪录有误,我在电话里将全文念了一遍,核对无误后,我告诉他,准备发到我的博客上,他说:好。三分钟后, 我正在网上写字,电话铃响了,原来是刚才这位同学打来的,他告诉我:他爱人知道此事后,坚决要求他立即通知我,不能在网上发布,也不要在今后成书时收录。 他转述他爱人的话说:这种事当局既不能给你什么平反补偿,还可能惹出麻烦来影响家庭,更何况在他们那个小地方。我当即答应了他。
一年来,为了下留下五八社教这段痛史,我几乎是全身心投入,老伴对我颇有微辞,甚至说:你这一辈子总不安宁,让我替你担惊受怕了一辈子,你能扭转形势么? 我知道我不能,也从未想过要去杻转什么形势,我只是想记录这段历史,让我们的后代知道我们曾经怎样生活过,我从未奢望过当局给我们什么补偿,我甚至希望今 后的执政者能以史为鉴,不再有五八社教那样针对未成年学子的政治迫害运动。如此而已。我们说的,记述的没有一句是虚假之言,这能触犯谁呢?
然而,难哪!发起纪事的几亇同学,相继以各种理由退出了,我理解他们,正如我理解今天给我来电话的那位老人一样,他们的理由在当前也确实有存在的理由。四川彭水前不久不是还出了个至今未了的诗案么?
这些年我个人的生活总酸安定下来,至少现在还说得上衣食无忧,儿孙们也说得上孝顺。比起媒体上报道的,我所知所见的那些下岗工人、失地农民的境况,我似乎应该知足了,我叹口气,关了电脑,点燃烟,一支,二支,三支,在烟霧中我想起我自己:
1958年被喝斥“站好!”的批斗会上;1959年刚发配至柴达木荒原时,单位某领导对我的训话:“你要弄清你的身份,你是不戴帽的右派!”1966年在 大兴安岺,被以“漏网右派,现行反革命”的罪名被大会揪斗的场景;1968年至1972年被关进牛棚挂牌游斗的往事……
在那不堪回首的岁月里,我还是个人么?我甚至连狗也不如?难怪古人说“乱离人不如太平犬。”
我想起黄理得同学,1982年从四川与云南交界的兴文茶场行乞到蓉,要求落实政策的事;我想起余伯楷同学至今户口仍在监狱,每月靠348元维持家庭生计的 事;我想起李克灿同学,当年在批斗大会上代上手銬押送劳教,解教后流落街头至今不知所终的事;我仿佛听见孔繁绪同学自尽前的哀鸣……
一桩桩往事,如电影镜头一幕幕闪过大脑,他们寃哪!
难道不该为他们说两句实事求是的话么?难道不该为他们找回本应属于他们的人格尊严么?
值得庆幸的是,尽管有的同学退出了五八纪事,但更多的同学却参加了进来。他们默默无闻地整理着、记录着五八社教的往事。他们鼓励着也鞭策着我,我没有理由 也不应该有消极的想法!为了还原历史的真相,为了包括自己在内的五八社教中含冤受辱的同学,为了我们的后代不再有这些苦难。
我掐灭烟头,打开电脑,奌开我的博克,我又上网了。
吕涛:有关五八社教的若干断想
朋友王建军晚年衣食无虑,儿孙孝顺,却放下清福不享,去发掘1958年四川省整中学生的一桩旧案。这在70-80的后生们看来,无异于“白头宫女,在闲坐 说玄宗”。对于那些当年挨整的三、四类学生而言也是一桩费力不讨好的事:事过49年,谁来为这桩错案埋单?万一当局怪罪,把社保取消,弄成个晚年无所靠, 就严重了!毕竟靠党吃饭的,仍居大多数。另外58年社教,放在当年反右运动的大气候中,不过是秋毫之末,无足挂齿。君不见浩如烟海的反右著作,有谁提此一 笔?
然而在我看来,58社教正因为不见于经传,发掘并理清它更见其重要。诚然,58社教不过是57反右的一个尾巴,但却独具特色:57反右整的是成年知识份 子;58社教整的是未成年的中学生;57反右是阳谋,先引蛇出洞,让“毒草”冒出来,再予以锄之;58社教则是十足的阴谋,预先分类策划,用向党交心作诱 导,胁迫学生“放高质量的言论”;57反右大张旗鼓,千讨万伐,阵线分明;58社教关门鸣放,鲜为人知;57反右,给右派份子戴帽子,下放劳动;58社 教,不戴帽子,但档案中记入类别和言论,升学不予录取,只准干重体力劳动,不得重用;57反右,还有揭帽和平反一天;58社教的三、四类学生则内控挨整, 无帽可揭,无反可平;57反右后果是大跃进和文革;58社教是开了血统论和红卫兵运动的先河。
表面看58社教比57反右温柔,实则阴毒许多:被整者大多不知究理,不知何以成为三、四类学生。例如同学刘鸿鸣,家庭成份工人,其父又是共产党员,是上北 大和清华的好苗子,却一考再考落榜。直到12年后,在文革中,方才知道自己的档案里已被定为托派分子。原来这桩飞来横祸起于外地捡举:初中时说了托洛茨基 的好话。检举材料进入档案,自己浑然不觉。同学邓兄,转业军人,我班班长,考5次,5次落榜,后才有高人指点:问题出在档案,考也没用,但到今日也不知究 理。同学周兄落榜,偶然机会竟看见自己的档案里赫然写着:该生个人主义很严重。而周兄为此,对下评语班主任至今愤愤不平。其实,依愚见,班主任也有自己苦 衷:学生既已定为3类,总要写原因吧?如果该生“放了高质量的言论”,或者自投罗网:向党交出了能上纲的材料,则下评语便省了劲;否则,只能写“该生个人 主义很严重”一类的套话,而这类套话一经进入档案便成为铁定。今后,纵然你斗私批修,大公无私了,也没用。一切按档案算,你依然是“个人主义很严重”。荒 唐!可笑!但又无可奈何。
王建军:我想做一条自由的狗
二00六年五月十二日下午,在崇州市三郎镇清溪院会议室内,原省成十二中(现名川大附中)高一九五八级的同学会上,本人因录访蒲传庸等事,受到了部份同学 的称赞,说“古道热肠”、“侠肝义胆”。这使我惶恐不已,当即声明:我没有那么高尚。扪心省问后,自觉仍不足以消除愧疚,特为之言说:
一、虽然这是在为高五八级受伤害的同学鸣“不平”;但记录这段历史的目的却是在为我们的儿孙。希望他们记住,曾有这么一批人遭受过什么样的苦难;希望他们 如果真遇到有这样的苦难苗头出现时,不但能坦然面对;而且能勇敢地给予制止。个人力量单薄,以私心讲,更盼大家相助。
二、本人当年六十有五,虽不畏死,但也知道离火葬场是越来越近了。反躬自省,在过去的岁月中,自己受到的伤害也不少,但出于自种种原因,也伤害过别人。我 相信欠债是必须还的,与其来生还债,不如今生就争取将债还清,来个问心无无愧。我记录这段历史,也就是还债的开始.显然是有些私心的。
三、一九五八年那场针对中学生的运动,是当局利用了年轻人的热情、单纯和无知。对学子们来说看来是结果殊异。但从实质论,这也仅是受“伤害”和受“毒害”之别。我,无可逃遁,自然也列其中。
我于今记录这段历史,当然也是为了我灵魂上的自我救赎。并让它来恢复往昔同学间情谊。这倒是唯一能沾得上点公字;但这“公”里肯定也含有私。
以上三点,的确出自肺腑,恳请朋友认可,不再对我褒奖什么“古道热肠”、“侠肝义胆”之类的说词。
其实我只想做一条狗,当然是条自由的狗。我想为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受伤害和受毒的同学,追回被偷,被抢去的人的尊严和良心。并蹲在旁边守护它,不让它再被偷,被抢!
这是我的理想,虽然它可能是梦想。
人是应该有梦的。
冯船林:生命中最残忍的是残忍本身 —— 《五八劫》读后记
食 有鱼,出有车,年过花甲的成都铁路局退休职工王建军先生,不安安分分享清福,作为老人、草民、当事人身份,兼起记者、编辑,以电脑盲的资格,楞是南上北 下,左采右写,一个标点一个标点,一个字一个字,用铁杵磨针的精神,编成这本《五八劫》,这是怎样浩大的工程!怎样沉重的历史责任!
我能想到的至少有二条:打破了历史“条件不成熟”的套话;打碎了历史是专业人员研究领域的神话。
成书本身就是一起壮举,一件神话。遗憾的是,书中记录的事情,却不是神话,竟然是实实在在发生在1958年的四川,刻骨铭心地发生在一群花季少年头上。专 横的权力之锤肆意挥舞,碰者死,触者伤,少年们鬼哭狼嚎,没有闪挪腾移的空间,一切都被设计好,笼罩住,理想、思想成了政权的佐料,个人的命运毫无抵挡地 被编排,推向茫无边际的不可知深渊,那双编排之手之阴暗、鬼崇,岂止令人发指四个字可以形容。
现在,王建军先生以及和他一样可敬的老人们,把这双手从角落里拖出来,放阳光下晒了晒,这是老人们的成就——以一生的痛苦梦魇换来的小小成就,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在我——一个从博客开始自始至终看完《五八劫》--的草民看来,无论如何,再也无法体会当事人在当初生动的笑、鲜活的痛。在整个阅读的过程中,萦绕我心头最多的一对词是:生存-死亡。我越来越惊心动魄于生命的如此之“生”!
与举世瞩目的大屠杀相比,如奥斯维辛集中营,这是大面积的肉体消灭,由是而审判,追捕,口诛笔伐,人人喊打,累累不息。如《五八劫》中的个案,虽然不是肉体消灭,却是大面积的精神折磨和命运编排,置人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其残忍何如?
孟子曰“君子远庖厨”,因为“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这话我向来当虚伪看待。有一次我遵命去买鹌鹑,称好份量付好 钱,卖者帮我杀鹌鹑,只见他用剪刀在脖子上开个口,很利索地连皮带毛整层活剥下来,整个过程不到10秒钟。一整团红色的肉包着的鹌鹑,身子在跳动,股肉也 在跳动。那一刻,我恶心想吐,从此不再吃鹌鹑。我并不爱惜鹌鹑的生命,我接受不了这种残忍方式,我想,生命中最残忍的,就是残忍本身。
我们有“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教诲,有“死重于泰山”的传统,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语,古今中外,不乏轻生蹈死的巾帼与男儿,我们尊敬、歌颂,仰望, 岂是不爱生?!爱“生死在我”耳!当人的生命被操纵,被编排,虽有不死,生如草芥,不也是活剥的鹌鹑,又何幸与!在《五八劫》中,我又感到了那种恶心。
所以,在王建军先生拨开迷雾,暴露了那双活剥手,如何缚住这双手、斩断这双手,是作者留给后人的题目。作者的努力,反衬我们没有以“条件不成熟”为借口,逃避任务的余地。这不是额外负担,而是人作为人,对生命要承担的基本责任,也因此要做得更决绝,走得更长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