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陈敦瀛:这厮竟敢泄露了天机(两篇)
(二十) 陈敦瀛:这厮竟敢泄露了天机(两篇)
(二十) 陈敦瀛:这厮竟敢泄露了天机(两篇)发布者 guzheng 在 08-04-19 08:53
陈敦瀛:这厮竟敢泄露了天机
一九五八年秋,达县高中三年级毕业考试之后,最后的一门政治分终于也抄下来宣布了。我发现在我与 安竹同学的分数前面怎么会有一个涂成豆大的黑点呢,莫不是抄者为安慰我们故意将二分改为三分的吧?如果一个连政治都不及格的学生参加高考,其后果肯定不 妙。於是有了一探究竟的想法,我俩找到教政治课的曾校长,她肯定地说:你们都及格了,但我们坚持要看记分册才放心,於是,她很不情愿地拉开抽屉,不意间一 摞表格展现在我们眼前,表格意见栏内分别填有该生可保送、录取或不予录取等意见。当时真不敢相信,作为母校怎么会亲手断送自己学子的前程。但我还是报名参 加了高考,总报有万一的僥幸心理。果不其然,收到的是未录取通知,多年的愿望立刻化为飞烟。接着又收到了到重庆钢铁公司报到的通知。
报到后的一天上午,我们三百多来自全川各市县的五八高三的学生,集合在重钢跃进村的山坡上,听管理干部的讲话:“……知道不?到这里来你们不只是三年劳动 鎩炼,还是为工农子弟让课桌!生活费虽然低点,可知每月的十三元钱便于你们在艰苦中能得到更好的鍛炼……”洗耳恭听,原来如此。
几十年过去了,我总算明白了我上不了大学的原因。不过,我还是很佩服那位先生的坦率,明明白白,何等爽快!只是在佩服之余我又突发奇想,当年如有好事者将 此君这番宏论写成简报,呈于我们敬爱的李书记或者杜部长的案头,这家伙肯定会吃不完兜着走,定会惹得领导们火冒三丈,大发雷霆,说不定还会拍桌大骂道: “这家伙搞的什么名堂!谁让他在学生面前胡说八道的?谁给他这样的权利?!还有没有一点组织纪律性?!”不过,话又说回来,对这位先生的训戒,我仔仔细细 地揣摩,揣摩了整整五十年,直至最近读了杜心源的那篇讲话和吕涛同学(他和我们一样同为当年到重钢的落难人)的评论后,方才有如大梦初醒,原来他先生的谬 论也决非空穴来风,“为工农子第让课桌”,人家也是有根有据的嘛!只不过他说这番话时选错了对象,是讪,他怎么就那么不开窍呢?有的事是只能做但不能说 的,有些话在一些人面前可以说,在另一些人面前是万万说不得的。否则,还劳神费事地去保什么密呢!
许多年过去了,每当想起此君的这番表演,我就联想到我们四川,老祖宗创造了一系列生动而又有趣的语汇,多半都是为这种人画像的,诸如“白伙食”、“颤翎 子”、“瓜娃子”、“活宝器”……之类,我很难用准确的语言来向外地朋友诠释这样生动的方言语汇。总之,在这里,它指的是那些想向主子讨好,却又偏偏坏了 主子的大事,想拍主子的马屁,却又往往拍得不是地方的,旣可怜又可恨的家伙。加果如果借用章回小说里常见的一句话,那就是:这厮竞敢泄露了天机。须知,天 机是才万万不可泄露的。
吴红:春寒 —— 二师事件追记
公元1957年的春天姗姗来迟,已经过了清明,温暖的和风才翻越大巴山、龙门山叩开天府之国的大门,吹到川西平原,吹到锦江,吹遍历史名城省会成都的长街通衢,名宅深院中。千树万树李花、桃花……这年的春天对就读成都市盐道街的成都第二师范学校学生是个不平静的春天。
成都二师是这座城市数十所大中专学校里一所不平常的学校,它有与其它学校不同的来历和悠久的历史。二十世纪之初,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为挽救瀕于灭亡的大清 国,下诏废科举办新学,用八国联军之役清廷对各国的赔款返还在全国十几个重要省省会,首先兴办高等师范学堂,成都二师就是其中之一。因为是工作母机式的以 培养教师为目标的学校,自清廷、民国乃至四九之后一段时期,一直实行向全省公招优秀学生,吃饭不要钱还发生活费。当年三月,从各地招来的莘莘学子,纷纷从 四面八方返校,前一年这所学校举办了规模空前的四十五周年校庆,学生们得知从这所学校门走出过巴金、艾芜、沙汀等文化名人,而中共五老之一的吴玉章也曾担 任过这所学校的校长,朱德以及王佑木、杨闇公、李硕勋等老一辈共产党人也从这里走出,许多学生还深深沉浸在光荣而令人自豪的历史情怀中。
师范生是命定由国家分配,要作小学教师的。不少还要去遥远偏僻的乡村。但他们并不气馁,对社会有信心,对自己要努力奋斗,一直是这所学校的教育传统。去年 这所学校一个叫于青的学生写了一首长诗《大凉山之歌》,摘取了四川省首届青年文艺创作比賽桂冠,超过了许多专业诗人、作家,一下子成了二师同学崇拜的偶 像。和他们先辈同学一样,二师学生总是保持着喜欢阅读,思考问题,关心国家和社会的传统;喜欢集会、结社、自办刊物和壁报,组织文学小团体。一个叫徐航的 58级学生,他想学梁启超办少年中国,就也办了张《蓉城少年报》引来许多同学投稿,还刊登了流沙河、石天河等和徐航讨论文艺的书信。那时候许多学生喜欢读 中国青年报、文汇报、光明日报,这些报刊报导靣广,常常讨论一些社会问题,甚至连载一些国外很新的有一定思想深度的文章。每天报纸一到,贴报栏前都围满了 学生。
三月的一天,阅报栏贴出新到的《文汇报》,上面报道了安微省某个乡干部尅扣小学教师工资,还殴打一位叫李金白的教师。对于这些明天也要去作教师的莘莘学 子,这消息无异是在他们心中投下了一个炸弹。整个上午阅报栏围满了学生,读报的、议论的人头攢动,有人在报上批字,有人响应,一时群情激愤。很快出现一张 大字报,××要求政府严惩殴打教师的凶手。这天上午学生们不归教室,教导主任和各年级班主任前来劝说,说:这些事与四川无关,大家回去上课。这个“和四川 无关”的说法,立即引起了来自全川各地学生的反驳,他们举出所见所闻的一些四川的例子,比《文汇报》上说的还要严重。这使学生们有了新的想法,要求校方和 成都市政府允许学生声援李金白,并把声援信刊登在《文汇报》上。一些学生表示要联络全川师范生去调查此类事项,要求政府采取行动制止乡村基层干部的违法行 为。无独有偶,恰在此时省里通知,从今年起对师范生的全年伙食費只供9个月,寒暑假伙食自行解决,这个改变建校以来传统作法的决定,被一些学生和李金白事 件混在一起,校方紧急向上级报告了。
大约是三月一个周末的下午,学生们晚歺后陆陆续续走向学校大门,发现大门被许多情绪激昂的市民堵住了,几个高大强壮的人大声呵斥学生,不许学生外出,他们 自称代表工人、农民、市民要和学生辯论。这些所谓“市民代表”往校门内拥,其中一位站在一根预先准备好的高板凳上开始讲演,学生认出他就是附近东桂街小学 的教师李慎至,他说:他代表人民教师不许学生诬蔑新社会和诽謗干部。他大声说:只有解放前教师才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人越聚越多,陆陆续续地来了一千多 人。忽然有学生发现有的所谓“市民代表”不少人衣服下藏有短棍,于是大声惊叫:他们要打学生,快跑!几个胆大的学生去夺,带棍的人扬手就打,场靣开始混 乱。这时不知谁按响了学校的紧急电铃,有人打开广播高喊:二师同学们,暴徒冲进学校打学生了,快去增援啊!于是大群学生开始奔向大门方向,看见大批学生冲 出来,所谓“市民代表”们赶快反方向向盐市口派出所方向退去,挨了打受了委曲的学生紧追不舎,还拾起不少木棍,一路追到派出所,才发现派出所空无一人,而 “市民代表”们也突然无影无踪。学生们只好沿来路返回学校。这个周末使二师的学生们一场虚惊。这就是惊动北京高层的所谓二师学潮。
当就寢的铃声象往常一样响起时,隨着各室长“到齐”的声音,灯也熄灭了,二师重归于宁静,好象什么事情也未发生过。大约夜半时分,起床解手的学生发现有几 辆小车接连开进学校,车上下来的人很快被接进了校方办公的平房院落,这一夜办公院落的灯一直亮着,天明了,小车也鱼贯而出。第二天早上学生们早操完毕,广 播里播出了:五七级的同学们,请早饭后,到食堂听教导处关于毕业生提前考试和参加教学实习的通知。
二师五七级七个班的来自四川省各地、市、县大约300多名学生,是该校建校以来历年中人数最多的一个年级,面临毕业分配,谁也不敢怠慢,吃完早歺都纷纷带 上小凳进入开会的食堂。教导主任告诉学生:鉴于今年学校的工作安排有变,本年度毕业生的考试将提前举行,然后提前进入教育实习。隨后宣布了在成都东、西两 个城区实习的指定学校。
但是,学生们没注意到,就在隨后半个月的毕业考试复习阶段的时间里,学生党支部和各班团支部却每天都在开会,接着,在一次全校的集会上,学校张校长给大家 介绍了一位新调来的徐姓副校长,再后来学生们渐渐知道这位徐副校长在调二师之前曾是东城区公安局的副局长。五十年代从军队和警察中调入其它部门工作是常有 的事,所以同学们也不在意,加上这位徐副校长又能和学生们打成一片,所以还得到不少学生们的好评。
后来才知道在这位徐副校长的领导下,成立了有共青团成都市委学生工作部、教育局、东城公安分局和校方人员组成的二师事件工作组。这个小组直接对成都市委宣 传部負责。工作组的任务是发动群众,调查揭露隐藏在二师学生中的阶级敌人和有反社会主义情绪的其它分子,以便上报并研究决定如何处理。工作组号召党团员和 积极分子提供他们的同学平日有无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行?对党和人民有无阶级感情?在不久前的闹事中哪些人参加了对工人、市民、教师的施暴行为?哪些人冲击了 专政机关?对被揭发有上述罪行的同学,工作组及各班团支部按人头整理了材料,并组织人对这些同学进行监控,工作组许诺对这次斗争中表现好的毕业分配时会留 在城区。一切都在暗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渐渐归于平静的二师平静得出奇,平静中流淌着不祥。
我不是二师一年级跟班上来的学生,我是隨父亲所在的四川师范学院从南充迁往成都时,从永川师范学校转学入二师五七级二班的。这个班的学生大部份是从号称盐 都的自贡招来的,我到二师直至毕业大约也就是五个月的时间,当时我才十五岁,是班上的小娃儿。但我很快喜爱上了这个班的大哥哥们。例如我们的班长郭××, 因为兰球打得好被选为四川体工队的中锋;我的同桌李柏森语文数理都十分优秀,他的作文曾是全校第一,他的父亲是辛亥革命时和吴玉章一起发动荣县起义在攻打 成都时牺牲了的烈士;脸上总有孩子般笑容的吴××,不仅篮球打的好还是成都市青年绘画赛的第二名;简××是成都乒乓球比赛的亚军;最令我不可思议的是一个 二度驼背的残疾同学刘××,平时走路都不方便却弹得一手好钢琴,因为家里穷周末也不回去,好为家里省下一天的米粮,一到周末他就钻进琴房,于是琴房里就飘 出一个穷学生奋力求学的或高亢,或感伤,或悠扬的琴声,引来了不少老师同学佇足聆听。我到二师后在这个班里自是不甘落后,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作文甚至得 过100分,还因为成绩好而帮个别成绩差的同学做作业。同学中盛传军区八一小学和省委育才小学提前来挑教师的人选中了我,我也满心喜悦地期待这一天。
就在宣布结束教育实习那天的会上,校方同时宣布了一个使全体57级300多名学生不安而又不明就里的决定:根据中共成都市委宣传部和成都市教育局文件,二 师本年度应届毕业生在分配去工作单位前,将参加成都市东城区小学教师整风反右运动的学习。事隔30年后的1987年我读到英籍华人作家张戎的纪实性小说 《虹》中回忆她母亲夏德鸿领导1957年夏秋季包括二师学生在内的该区教育系统整风反右运动的情况,她说:根据中央和省委的布置,此次重大的阶级斗争行 动,打击面一般应为百分之十,五十年代东城区能够称作知识份子的不多,张的母亲时任东城区委宣传部长,为怎样能完成指标而十分焦虑,因为完不成指标,领导 运动的人就会被填上去,而填上去就惨了。恰好这时上级把二师三月份参加“反革命闹事”的学生,连同其它的数百名应届毕业生,送到该区参加整风反右和本区教 育系统的人员放在一起、於是这个百分之十的问题一下就解决了,还能超额受到表扬和嘉奖。五十年前二师57级学生命运就此注定。
在后来对二师学生的清算和反右运动中,由于大多数学生来自农村,渴望留在城市,为了立功,不少人开始乱揭发,我也就是在这次揭发的高潮中被宣布为右派并上 报区委。但命运作弄人,这个夏部长在看了我的材料后犹豫了一下,又不好贸然否定,就问定案组的人:我们划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为右派,查一下全国有无先例?恰 好根据统计,该区右派指标已大大超额,定案组最后下笔时将我改为内控右派,与戴帽右派的区别是不宣布、不通知、长期监控,去八一、育才小学的想法自是灰飞 烟灭。我本已打好背包听候奌名去右派队的人,忽然之间听到西城区教育局人事科胡科长大声喊:吴本恕,到城区后河边街小学报到,还以为听错了,直到双手接过 报到证这才放下心来。
一年后,后河边街小学校长陈忠义被查出有历史问题被调走了,一位善良的老教导主任代职,该校是一所座落在城墙根下的平民小学,条件较差,上级中很少有人过 问,没有人通知学校领导说我是内控右派,我努力工作,教学成绩突出,教导主任拿着我任教班级的作文向区教研室汇报,教研员们十分高兴,推荐给当时的《四川 教育》杂志。当我的小学作文教学经验在人民日报、《四川教育》等处发表后,看着我的名字出现在报章杂志上,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这以后的数年我先后在《草 地》《四川文学》等刋物上发表了多篇文章,有了一点小名气,终於被选调到了当时的育才小学,这所学校的学生的父母必须是省委处级以上的干部,我曾经辅导过 的张戎(那时她叫张二红)是当年在犹豫中救过我的原东城区委宣传部长夏德鸿的女儿,难道冥冥中真有所谓定数?然而好景不长,在劫难逃,文革起,在省委外墙 上第一批大字报不是李井泉的,而是“漏网大右派吴本恕”的,内控右派终於曝光了。
让我们再回到1957年,当市委宣传部和学校宣布二师学生参加东城区教育系统整风反右后的第二天,全体二师五七级的学生带着行李列队驻进成都磨子桥七中和 空军驻地,负责运动的工作组宣布了不准外出,不准写信和收信,不准会客等严格的纪律。接着是动员大会,学习讨论,人人表态。主任进入各班的学习室,学生们 才恍然大悟,原来一切早已准备就绪。当同学们按要求围成圆圈坐下时,早已安排好的积极份子、揭发者、支持者凶恶地大喊:“×××你这罪大恶极的反党反社会 主义份子……”、“我揭发你参加二师暴乱,冲击无产阶级专政机关的滔天罪行……”、“我揭发!”、“我揭发!”、“×××站起来,听革命同学的揭发批 判。”……於是学习组长命令被批斗者进入圆圈中心站好;然后,预先安排好的揭发者,就开始“是不是这样……”,“不许你狡辯……”,“×××不投降,就叫 他灭亡!”
一般一个上午揪出一、二个阶级敌人。学生们哪经过这种阵仗,一般都惊惶失措,进退失据,浑身发抖,第一天就有个学生吓得小便失禁。下午就是写大字报,大鸣 大放,工作组号召革命师生拿起四大的武器,痛打右派落水狗,保卫人民的江山。早就内定的积极份子们将准备好的大字报贴满了学习室的四面墙壁,被点名批斗的 学生当晚就被命令卷起铺盖滚到阶级敌人和犯罪份子的泥坑里去了。
那是一大间没有床,铺着许多草的地铺,不允许和人民群众住在一起,以示右派份子被揪出来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被赶出屋外,拿起锄头等工具,由扛着上着刺刀的武装士兵押着去劳动。每当这些人从各班学习室门前走过时,人们都不无惊恐地在想:下一个会不会是我?
反右运动进行到第二周,二师的学生被要求列队返校,参加逮捕反革命大同党首恶份子及其同党的大会,那天下午天气阴沉,学生们列队走进校门,他们看到从校门 通往操场的路两侧站满了全副戎装的士兵。学生们快步通过后,在指定的地点坐下,会场上积极份子们情绪激昂地领唱和领喊革命歌曲和口号,台下1000多名各 年级的学生鸦雀无声。忽然,从人群中有人举起了一幅贴在木板上的画着大同党首恶人物的漫画,那个举画的人是十年后成了名画家,是任过四川美术出版社总编辑 的戴某。接着,挂着大纸牌的反革命们,被士兵们押上台。一些人跳上台对他们拳打足踢,有两个反革命当场被打倒在地。台下则口号不断,这时学生们才发现所谓 大同党的首要份子,原来竟是几个58、59级的不满卄岁的学生娃。
徐副校长宣布:经过革命师生的揭发批判斗争,这个反革命集团的首恶和同案犯供认不讳,必将受到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沉重打击……在“大同党罪有应得!罪该万 死!”等口号声中,士兵们推搡着将早已五花大绑的学生一一扔上卡车,车子发动,开出校门,口号声仍此起彼伏。(30年后,1987年,成都市公安局宣布二 师大同党案系错案,应予平反。)
大会后,五七级的学生仍列队返回磨子桥,工作组要求各班对当天的大会表态,以加强整风反右的决心。第二天成都日报在显著位置刋登了逮捕大同党首恶份子的消息,同时发了社论,社论说:二师事件是小匈牙利事件,反革命大同党煽动反动学生冲击专政机关的罪行必须清算……
就这样从七月到八月,二师五七级学生中已揪出数十名右派了,开始是揪闹事的,接着揪没参加闹事但同情闹事的,和表示支持小学老师李金白的,后来又揪虽无上 述言行但个人主义严重有反社会主义情绪的人,最后动员一些什么也没做没说,但被认为是有思想问题的学生,叫他们自我检查,根据检查发现与反党反社会主义情 绪有联系的也要揪出来。我就是在运动后期忽然被在校时和我同一上下铺的,时任学生党支部书记,学习大组长的陈××同学叫到一间屋里询问,启发我检查说:我 长期帮做数学几何作业的×××揭发我,有一天去看文汇报,看了连载美国作家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的《斯大林时代》,有反苏情绪,要我向党交心。第二天上午 我被通知接受革命同学批斗,我被要求低头站到人群中央,“打倒右派分子吴本恕!”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学习室四周的墙上全是揭发我的大字报和漫画、讽刺诗, 我不敢抬头看,浑身发抖,天哪!我才15岁,还是个儿童呀!一个积极份子大声训斥我: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苏联帮助我们修建了长春汽车厂,三门峡水 电站,还有苏联花布……天哪!这些与我何干?我为什么要反苏?我何曾反过苏?我觉得受了天大的冤枉,又急又怕,眼泪从眼眶往外涌,不知什么时候,我发覚裤 子湿了。斗争会后,我每天生活在恐怖之中,等待着不知什么时候会被人赶进那个所谓的反革命泥坑里,几十年后,每到八月我都要作恶梦,每次都是在同学们批斗 的吼声中醒来,冷汗湿透了衣衫。就这样,因为有反苏也就是反社会主义情绪,还算定案组手下留情,我被定为内控右派。
到了八月中旬,学习点召开大会,听夏部长作总结报告时,除了被揪出的右派份子已陆陆续续被扔到阶级敌人的泥坑,押送到别处听候发落外,还能来参加总结大会的二师五七级同学,都在互相悄悄打听这些人的下落。
当天晚上在锦江川剧院举行了庆祝反右斗争胜利的大会,我坐在楼厢倒数第二排,偷偷用眼光寻找二师五七级二班的同学,已经减少了将近卄个,我在心里默数着这 些从盐都来的36个同学,其中划为右派的8人,划为反社会主义分子的9人,加上内控的我,刚好全班人数的一半。那个省篮球队的郭××,市乒乓队的简××, 驼背钢琴师刘××,甚至父亲是烈士的李白森,也都被划进去了。第二天,参加运动的二师学生被要求回校,我赶快打点好行李站到队列里,快步走出七中的大门, 再不愿回眸这个令我恐怖的地方。
后来从知情人处听到,这次凡参加二师闹事的,被集中到一处有士兵持枪看守的地方作苦力。不准回学校和家里,家中亲人也不敢来打听寻找,否则会被认定为同情 阶级敌人,与右派划不清界限,甚至还可能在自己的单位被追究而成为右派。等到1958年上半年在中学生中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这批所谓右派连同社教运 动中被揪出的所谓反动学生便被关在了一起。
根据毛泽东讲的:“对右派一个不杀,大部不抓,还给工作,让他们在人民群众中作反面教员”的指示,1957年划为右派的原来有工作单位的成年人,有的留在 了原单位作反面教员,但是这些十几岁的男女娃娃小右派们无单位收留,怎么办?於是省委书记李井泉发话:“他们也是生产力,送大凉山劳动去。”於是成都市就 把他们编成一个劳动大队押送到了四川西昌大凉山上,成了一个个没有劳改期限的不是犯人的犯人。这一去就是十年,上世纪六十年代,人为的大饥荒席卷全国,大 凉山劳改场的管理人员因为饥餓而疯狂虐囚,可怜这些娃娃右派们个个在劫难逃。
十年后发生文革,僥幸还活着的当年二师事件的几个右派,造反逃回成都,这时的成都人才忽然忆起十年前他们失去的这批孩子。而这时他们中的大多数已埋骨他乡 再也回不来了。在二师学生中那位驼背钢琴家到凉山不久便去世,临终前想唱支歌也没了力气,大凉山灰暗的天空中似乎飘荡着这音乐奇才无尽的哀诉;那个想学梁 启超办《蓉城少年》的徐航在去劳改农场不久,因饥餓难忍,劳动时捡了掉在地上的一个烂西红柿,竟被当地民兵按在地上用鹅卵石打得脑浆迸裂一命呜呼。而那些 少女右派们在大凉山受的凌辱更是令人发指,不少少女因不堪凌辱而纵身跳入金沙江,江水无言,洗不尽她们的无限冤屈……
待到1968年有关部门为这批少年右派进行所谓平反时,他们中的不少人已经收不到这个通知了,他们的父母亲人早已不知他们的音讯。二师的同学中至今还流传 着五七级某班两个少年右派的悲惨故事,当工作人员向他们宣读所谓平反通知时,发现两人眼珠不动,正惊异间,两个同学忽然放声狂笑,笑声十分恐怖,然后突然 倒下再也没有起来。那个父亲曾是吴玉章战友的李白森,僥幸留在成都市一所民办学校作守门人,后来让他代课,直到1968年平反后才被允许作一名小学教员。
这十年许多人的生活也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二师事件中被调到二师任副校长的原东城区公安局副局长的徐某,竟也在运动后期被人控告同情学生而被打成右派。而领导清查二师事件的中共成都市委宣传部部长叶石也成了右派,这真是叫人哭笑不得的殊途同归。
当年的反右派的积极分子们,大都得到升迁,成为各级政权和单位的负责人。我所在班13名所谓热爱共产党毛主席,对阶级敌人斗争坚决的革命学生,陆续被提拔 成为教育局长、文化局长、城建大队长、体委副主任、人大副主任、书记、校长。我下铺的陈××同学后来当上了区委组织部长、区长;那位我替他做作业后来又揭 发我有反苏情绪的同学,被选送入大学,毕业后任某地政法委负责人,退休后算革命老干部,他们真有福气!他们的运气也真好。
吴 红,原名吴本恕,1942年生於重庆,作家、评论家、历史文化学者、自由撰稿人,1954年考入江津师范学校,1956年转成都二师五七级二班,恰逢二师事件,十五岁即被划为内控右派。